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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病得不轻,闻从音过去看的时候,那孩子醒着,但有气无力的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她接过病例单看了看,孩子喉咙的扁桃体已经红肿化脓,目前只剩下一道缝隙,每日靠着米汤、藕粉补充营养。
方云这会子还能镇定,的确心性十分强大。
她跟别人借了杯子,给闻从音三人倒了一杯滚烫的红糖水,“闻大夫,我女儿的病能治吗?“
“方云。”一把女声从身后传来。
闻从音正要询问孩子的情况,却见方云对着来人喊了一声邵丽,她扭头看过去。
那个叫邵丽的是个大夫,年纪大概三十左右,保养的很好,干练十足,她身后带着几个实习生进来,眼神在闻从音身上打量了一下,然后才问道:“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闻大夫?”
“对,闻大夫,这是医院儿科的邵主任,华华得亏她照顾,才能有这么个单人病房。”
方云忙介绍道。
邵丽叹了口气:“别说这话,怪我没本事,也没能治好华华,瞧着她现在这模样,我这心里是真难受。闻大夫,方云先前说过,你的医术很好,你这边只管大胆地给华华治吧,需要什么药材,都只管跟我说。”
闻从音嗯了一声,放下行李拿出医药箱,“那我就真不跟您见外,病人现在很多情况我了解的不够仔细,麻烦您跟我说下病人这几天的具体情况,可以吗?”
邵丽见闻从音这般雷厉风行,愣了下后,也反应过来,“可以,病人进院是在七天前………………”
方云刚发现女儿生病是八天前,原来是发烧,她给女儿吃了些药,就让女儿在家里好好休息。
没想到晚上回家,孩子的症状不但没有见好,反而还转为了咽喉炎,送去哈尔滨那边的医院,那边的医院见孩子烧到40°了,又嫌弃方云成分不好,总之就是不肯治。
方云没办法,想起还有个亲朋好友在沈阳医院这边,这才连夜跟兵团借车过来。
得亏邵丽这人人好,得知孩子生病,二话不说送入急诊室,先给孩子降温,但温度只降了1°就再也降不下来了,并且还出现咽喉发炎,痰涎壅盛的症状。
邵丽没办法,方云这才想到找闻从音帮忙,原本怕山长水远,跟闻从音也未尝见过面,人家未必肯来。
不想,闻从音却是古道热肠,得知孩子病成这样,二话不说连夜坐火车北上。
“这孩子的病,我们给她吃了不少消炎药,总是不见好。”
邵丽摇头无奈道:“你们中医兴许可以把孩子的病治好。”
闻从音听了个大概,又看了看孩子的舌头,把了脉,心里有数了。
这在西医的说法是急性扁桃体炎,可在中医里却有另外一个名称??风热乳蛾。
“不用慌,我先给孩子扎针,让她的热退下来。”闻从音很快做出断定。
她去洗了手,用酒精擦拭过三棱针,在病人左右两只手的少商、商阳、十宣重刺出血。
“哎,这孩子是扁桃体炎,你扎她手上的穴位做什么?”
也不知是哪个实习生惊呼出声,看着闻从音的眼神,仿佛一个庸医谋财害命。
闻从音没说话,等把孩子两只手这几个穴位都扎出血后,说来也怪,三九寒冬的,众人愣是瞧见孩子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来。
“出汗了?!”众人惊奇不已,又怕惊扰到闻从音,连忙低声。
邵丽也瞪大眼珠子,这两天她没少给孩子打点滴,按理来说打点滴可是最快降温的方式,静脉输液还不够快?
可打了几瓶,愣是没效果。
这个闻大夫几针扎下去,孩子居然就出汗了,虽然不是中医,但但凡有点生活常识的,都知道发高烧最要紧的就是出汗,汗出来了,烧很快就能退了。
“少商属于手太阴肺经,肺经井穴,肺怕热,针刺出头,就相当于将肺经过热的气血引出去;商阳为手阳明大肠经的井穴,刺之可泄肠道气血,十宣去外邪,针刺出血也可清热解毒。”闻从音换了一根针,眼神扫过那些实习生,便顺嘴解释了一
番,“这几个穴位针刺出血,降热速度最快。”
她瞧见孩子还穿着袜子,便让方云把孩子的袜子脱了,擦拭干净后,针泄涌泉,五分钟行一次,持续半小时左右。
众人这会子更不敢说话。
这半小时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。
叮地一声。
银针丢弃在铁盘里,闻从音直起身,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,她看向病人,病人这会子的症状比刚才好了不少,脸上烧退了,没那么红。
“你喉咙应该好多了,试试说一句话。”
“我??”方华愣愣的,她有些胆怯,不敢开口,这几天她喉咙里都是痰,起初是不好意思说话,到后来是说话都没声了。
这两天全靠写字跟母亲、医生沟通。
但这一会,她一开口却发现喉咙似乎没那么痛了,先前一开口就觉得喉咙撕裂火烧一般的疼,现在虽然疼,但却不像早上的时候那么难以忍受。
“我能说话了,妈妈。”方华捂着喉咙,惊喜交加。
她的声音虽然还算含糊,但至少已经让人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。
邵丽等人都看呆了。
这几天为了方华的病,大家没少操心,也忧心过,万一闻大夫来了,也治不好孩子的病,那该怎么办。
可想不到,闻从音不过来了一个小时,孩子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。
“我带了六神丸,您让孩子噙在嘴里含着。”闻从音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丸递给方云,“三小时吃一颗,要是晚上睡了就别起来,让孩子好好休息,今天暂时还是喝米汤,别的不可吃。
“好,好,多谢。”
方云看着闻从音的眼神,简直感激又激动。
她再想不到自己的这个弟媳妇这么能耐。
闻从音道:“姐,您跟我说这话,就见外了,小华以后还得喊我一声婶子呢,您跟我说谢,这不是寒碜我嘛。”
她说到这里,肚子突然咕噜噜作响。
众人愣了下后,邵丽抿着嘴,笑道:“闻同志,你们过来的时候都没吃过饭吧,今天给我个面子,让我请你们试试我们医院食堂的手艺,成不?”
方云忙道:“这怎么能成,你们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帮我,这回闻大夫也是为了我们来的,得我做东才行,哪里有叫你们出钱又出力的。”
邵丽摆摆手:“方云姐,你要说这话,我就不答应了,咱们以前两家多好的交情,这么着,这顿算我请的,回头等孩子病好了,你再请我们都吃一顿,怎么样?”
邵丽都这么说了,方云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。
安红跟小刘还不好意思,方便推说让她们帮自己招呼客人,两人才跟着过去。
邵丽是真不小气,她自己掏了钱跟票,让食堂的大厨做了四道菜,招呼闻从音三人。
东北的大米饭香甜是出了名的,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刚出锅,上面加一勺酱茄子,啃一口炖排骨,也不知道这炖排骨原本是预备给谁吃的,但这会子是造就了闻从音的口福。
这年头的猪肉格外有味道,大锅里炖烂了,一口下去,连肉带筋膜进了嘴里,满嘴留香。
大冬天的,外面雪花飘飘,食堂这会子不是饭点,冷飕飕的,可饭菜吃进肚子里,却暖洋洋的。
饶是闻从音这等胃口不大的,也吃了两碗饭。
安红小刘夫妻俩就更不必说,小刘这个姑娘都吃了四碗饭,那炖排骨的汁水都吃的一干二净。
吃饱了饭,邵丽问道:“闻大夫,您今晚住哪里?”
闻从音道:“我有介绍信。”
她说完这话,瞧见邵丽跟小刘等人神色不对,便问道:“怎么?”
邵丽跟小刘夫妻俩对视一眼,对闻从音道:“闻大夫要是不嫌弃,不如在我家住吧,方云他们最近也是住我家那边。”
闻从音若有所思,笑着答应下来:“那倒是好事,我正想着说招待所那边自己一个人住着害怕,能有个地方住,那再好不过了。”
邵丽便笑了。
闻从音也笑了。
邵丽的家离医院不远,是租的两间房,楼下是房东老夫妻,楼上就是邵丽自己的屋子。
虽然说是两间房,但其实厕所、厨房都有。
方云今晚要给孩子守着,便没跟他们回去,却也托了小刘带了钱票回来,晚饭是买的烧鸡、红肠,还有散啤。
闻从音没喝酒,邵丽也不喝酒,夜里头小刘夫妻俩睡了,闻从音这才来找邵丽,“邵同志,方云姐孩子的事是不是有什么内幕?”
邵丽正在铺床,听见这话,抬眼看了她一眼,“怪不得耿序娶了你这么个老婆,果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。”
她拍了拍床,“坐吧,咱们坐下说。”
闻从音在床上坐下,这屋子外面看上去乱糟糟的,里面收拾的却很干净,床单被褥也都是厚实质量好的,“不是我聪明,是我相信我的药不会出错。小华的脉我把过,起初不过是发烧,吃了药按理来说不会有差错,可发展成扁桃体炎,那就有问
题了。方云姐就这么个女儿,小华看上去又很乖巧,这孩子的病,是不是有什么原因?“
邵丽听着闻从音这么一番解释,沉吟片刻,叹了口气:“你都说对了,方云被人惦记上了,那个男人心太黑,方云姐不想得罪他,都百般地暗示过了,那个男人还不肯放手,那天方云姐让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,谁知道回去的时候,就发
现孩子在水窝里泡着!”
“什么?!”闻从音脸都黑了,猛地站起身来,“他把孩子丢进水里?”
“可不是。”邵丽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藏了不知多久的烟,看了闻从音一眼,“你不介意我抽烟吧。”
“你抽吧。”闻从音看得出邵丽这会子心情烦闷,便没拦着。
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,可人这一辈子碰上事,心里憋屈,烦闷,无处宣泄,这个时候抽一根烟也不是什么罪过。
烟已经发潮了,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老东西,邵丽吸了一根,呼出来,对闻从音道:“我们这样成分的人,男人还好,顶多被人瞧不起,奚落,女人就倒大霉了,我算命好的,我爸当初救过医院院长一条命,加上我自己是西医,领导们有病
还得指望我,日子算是过得去,平日里我在医院也都老老实实,不敢得罪谁。可方云姐,运气不好,那个男人看上她长得漂亮,加上她爸爸以前又是大领导,这睡领导女儿,滋味谁不想试一试。”
邵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。
“方云姐平日里对人都不敢大声过,你那些药她多半都半卖半送地给人,要不然,只怕别人见她女儿掉河里,都不敢去捞起来,送回家。可人家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,再做多的,就怕得罪人了。”
闻从音听着这些话,脸色变了变,心里顿时不是滋味。
“那哈尔滨医院是不是也跟那个男人有关系?”
邵丽叹了口气:“有没有关系要紧吗?那个男人是疯子,先前就没少举报人,只要得罪了他,他就把人举报到跳河自杀,这谁敢得罪他。”
她把烟掐灭了,小心翼翼地摘下没抽的一小半,对闻从音道:“那个男人还真没什么关系,他就是成分好,不要脸又疯,农场那边谁也拿他没办法,就连方云他们连队的连长也不好说什么,这谁不怕被扣一个共情坏分子的罪名啊。”
闻从音沉默了。
她心想,怪不得邵丽要她跟着回来,这种事在招待所可不敢随便说。
谁知道别人听了会怎么想。
苍蝇不叮无缝蛋,你身正不怕影子斜,你干嘛怕人举报,干嘛怕人盯着你。
这种话,只有小学生才相信,人不是完人,谁能保证自己平日里说话做事不犯一点儿错,何况这个年代捕风捉影,断章取义批斗人的事一点儿不少。
有一个疯子盯着你的一举一动,更要命的是他自诩正义,你能怎么办?
那个被逼的跳河自杀的,无非是走投无路了。
“安红小刘都是好人啊。”闻从音感叹着,看了邵丽一眼,“你也是个好人。“
邵丽扯了扯唇角,“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,这是我们医院离着他们农场远,要是离着近,我也未必敢收他们进医院。
她看着闻从音,“告诉你这件事,我也没别的想法,我是帮不了方云姐什么忙了。方云姐的女儿病治好了,终究还是得回兵团农场那边去,还是得面对那个男人。这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的。你跟耿序都是聪明人,又有本事,你们要是有
办法,就帮帮她们母女俩吧。这话也是我自己的主意,跟方云母女没关系。你们要是为难,也只当做今晚我啥也没说就行。
闻从音看着邵丽。
邵丽嘴上这么说,手指却在搓着那根香烟,明显心里是在焦虑跟担心。
“这事我先想想,你也不必担心,早点睡吧。”闻从音说道。
她来之前,并没想过,事情会这么复杂。
邵丽嗯了一声。
闻从音晚上是跟邵丽一起睡一张床的,邵丽虽然没有翻身,但闻从音听得出她一晚没睡。
“闻大夫,邵大夫。”
方云瞧见她们俩过来,脸上满是笑容。
今天的她远比昨天气色要好,至少脸上不再那样忧心忡忡。
闻从音对方云点了下头,瞧见方华在喝小米粥,笑道:“在喝粥吗,先漱口,阿姨给你看下喉咙,好不好?”
方华很是乖巧,点了下头,方云拿杯子给女儿漱了漱口。
闻从音跟邵丽借了下手电筒,仔细看过孩子的喉咙,然后笑道:“已经好了不少,现在扁桃体缩小了不少,早上测的体温多少度?”
方云忙道:“早上我给她测的,38°。”
38度这个体温算是比较正常的了。
闻从音又瞧见孩子嘴里还是有痰涎,便开了方子,一个是苦酒汤,一个是清热解毒的药方。
那清热解毒的药方,邵丽倒是没什么意见,她虽然是西医,但中医的药材多少也懂一点儿,她瞧见苦酒汤里有生半夏便微微皱眉,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这苦酒汤开的有意思,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。
闻从音听得出她话语里的试探,也跟着若无其事地解释:“苦酒汤这药方是出自伤寒论的,主治“少阴病,咽中伤,生疮,不能语言,声不出者,这生半夏别看毒性强,但其实只要用热水多次冲洗,就能去掉烈性,反而更好地发挥药力,只要吃
两剂,相信这病就能痊愈了。”
“闻大夫果然医术高明。”邵丽笑着夸赞道。
安红跟小刘笑道:“我们也多亏了闻大夫,开了眼界,想不到还有药方叫苦酒汤呢,我们还以为酒也能入药。”
“酒有些时候也能入药,不过这里倒不必用。”闻从音说道。
他们正说着,方云让孩子跟闻从音他们道谢,病房内的气氛一扫前几天的低沉,难得有了些热闹烟火气息。
偏偏就有人在这个时候过来泼冷水。
“哟,好热闹。”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,穿着看上去挺体面的,提着一兜黄桃罐头从外面进来。
方云跟安红等人瞧见那男人的时候,脸色都变了。
安红更是色厉内荏地挡在小刘跟前,“侯孙银,你来这里做什么?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的?“
侯孙银扶了扶眼镜,他的眼镜一根腿用胶布缠起来的,整个人偏瘦,笑了下,“安同志,我是咱们连队的宣传委员,我听说方云同志的女儿生病,我这不过来关心关心,那怎么能体面咱们连队团结互助的精神。”
方云脸上几乎维持不住表情,她心里有恨有恶心,但又不敢表露出来。
这样的人比癞蛤蟆趴脚面上更恶心,因为人家不但能恶心你,还能害你,偏偏你又不敢对他做什么。
“实在太有心,其实没必要,我女儿就是一点儿小毛病。”方云压着厌恶,勉强维持客气。
可对方却非常不知好歹,呵呵笑了下,“哪里没有必要,咱们俩的关系,小华在我眼里跟我亲女儿没区别。”
他眼睛瞥见闻从音的时候,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艳,“这位是你们朋友啊?“
闻从音面无表情,对对方伸出来的手视若无睹。
侯孙银脸上顿时露出怒色,他拿着罐头,看了闻从音一眼,又看向方云:“方云同志,你们母女俩既然病好了,那就该早点儿回到连队,现在虽然是年底了,可农场里到处都有活,你们母女的成分本来就不好,可不要借着生病当借口偷懒,不然
只怕有人要说你们成分不好,还不老实,呵呵呵,当然,我肯定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。”
小刘年轻,憋不住恶心,“农场里谁不知道方云姐最勤劳能干,谁会说方云姐偷懒啊,别是你......”
小刘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,安红就忙拉了拉她的袖子,冲她使眼色。
“别是我什么,刘素华同志,你继续说啊!”
侯孙银指着刘素华,声音尖锐,脸上表情咄咄逼人,神色好像有些疯癫,“你有本事说我哪里不好,我家世代都是贫农,我家代代被迫害,你们这些人,我就知道你们背地里说我坏话,是不是,我当了个宣传委员,你们都嫉妒我,对不对?!”
“没有的事,孙银同志,您肯定是误会了。”
安红忙把媳妇拉到身后,对对方赔笑道:“大家都说你好,你宣传的特别好,我们都佩服你。”
“呵呵,佩服我,别以为我是傻子,你们私下里说什么我都知道。”侯孙银又呵呵笑了一声,他抱起罐头,拧开罐头,却不吃,反而哗啦啦地都倒在地上,“亏我还关心你们母女,还带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罐头来看你们,现在,这东西不给你们
吃了,我倒了都不便宜你们。
糖水混合着黄桃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。
众人看着侯孙银得意猖狂的表情,又恶心,又恐惧。